2015年秋天,在曼哈顿逛书店买了本“The Life-Changing Manga of Tidying Up”。作者是一位年轻的日本女士,笑眯眯的,她在书里教人们如何整理和收纳物品。
为什么买一本女士写的打扫房间的书?
倒不是因为自己的居所乱成一团,反而本人少有的优点之一就是让身边的物品整齐有序。买这本小书,算是在曼哈顿上东区的巴诺书店“到此一游”的留念。
一年后,这本书的中文版上市,取名《怦然心动的人生整理魔法》。2019年1月,Netflix独家播放了这位女士的专题节目。
近藤麻理惠,这位娇小的日本小姐姐,现在是畅销书作者、演讲嘉宾和电视专题片人物了。她自称“整理咨询顾问”,媒体则称赞她是“日本收纳女王”。她的生意真好,客户 Waiting List 好长。
这件事让我惊讶。
美国人应该好好收拾下房间,这个需求我没有低估。让我惊讶的是,这位小姐姐居然把整理和收纳个人物品——这件看似每个人都应该会的小事、不见得公开的个人私事——发展成了一项事业。而且这项事业阳光欢乐、低碳环保,又温暖人心。
谁不想拥有这样的事业?
在Netflix的节目中,客户们欢呼落泪,热情拥抱,向这位日本小姐姐表达感谢。那一刻,我真的有点相信节目里的那个金句了:
“你整理的不是房间,而是人生。”
我们的人生需要整理吗?
本质上讲,排队等待麻理惠小姐上门的客户们,与一百多年前瓦尔登湖畔那位剽悍刚硬的美国人梭罗一样,对物质生活产生了怀疑。不过梭罗或许想不到,有一天让人们不堪其扰的不仅是物质,还有信息。
与成堆的衣物用品相比,被信息淹没更让人烦心。而且,信息过量比物品成堆更难以解决。
这里不得不说手机。德克萨斯大学商学院阿德里安·沃德教授的团队,对此有研究:
“哪怕只是视野范围内有一部智能手机,就会显著降低人的认知能力。手机具有难以抵抗的魅力,只要你一看它,就要花费大量宝贵的精力努力不去看它。”
这让人想起一句歌词:“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,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”。
曾经人们用这种曼妙地语汇描述爱人,现在用来指手机也没有任何不妥。
曾经,网络是我们的福音,手机也是天赐之物。而现在呢?
有人说网络让我们的生活变得丰富而浅薄。还有人说手机把我们内心生活撕扯成碎片。连上网络的手机插上充电宝,就是一部“心智绞肉机”。
为对抗心理学家所说的“低头症”,本人的故事可以写成一部小说了。两年来还收集了很多资料和文章:
从10年前尼古拉斯·卡尔的《浅薄:互联网如何毒害了我们的大脑》,到后来山下英子的《断舍离》。正方反方的文章都看,当然还有TED Talks:
- “如何摆脱对手机屏幕的狂热迷恋?”,(纽约时报)
- “智能手机没有让我们变傻”。(还是纽约时报)
- “极简主义的信仰”,(豆瓣)
- “极简主义是形式的陷阱”,(Medium)
- “成为浴室哲学家的第一步:扔掉手机”,(好奇心日报)
- “我为戒掉社交媒体上瘾进行了4项实验,这是我的发现”,(哈佛商业评论)
- “你对上瘾的所有认知都是错的”,TED Talks
- “为什么屏幕使我们不开心?”,TED Talks
- “碎片化生存”,和菜头
卡尔·纽波特的著作《深度工作》,给我的提醒最为深刻。这本书让我意识到:为什么专注度对我所从事的知识工作极为重要。同时明白了为什么我以往的“手机逃离方案”没有效果,比如:
- 设置iPhone的“屏幕使用时间”(这东西根本没用);
- 删掉App(没几天又装上);
- 在手机上绑上橡皮筋设置一个“扑向手机的缓冲带”(橡皮筋不见了);
- 把iPhone调成黑白色的界面(看一会手机再看整个世界都不好了)。
如果你看了上面的行为就觉得我是一个笨蛋,那再看看作家莎拉·凯瑟琳·佩克,这位女性领导力顾问的做法更厉害:
“我把手机里的Facebook和邮箱删掉,然后在下午四点到五点重新安装。是的,每天都如此。”
《深度工作》为我重建了一种关于工作的价值观。要产出极高经济价值的知识成果,同时也过上有质量的内心生活,就要学会有效使用脑力,进入深度工作。为此,必须要解开数字网络和社交媒体的绑绳。
好书要买两本,书桌上和出差的行李箱里各有一本。Kindle里还有一份电子版。对了,不得不说,我的iPhone里也有一份。
这简直就是个笑话。我在手机里放了一本电子书,主题却是帮助我远离手机的。
笑话也出在苹果和谷歌那里。这两家公司的开发者大会上,台上的高管展示了他们正在把手机制作得多么令人难以抗拒。然后,每家公司都公布了另外一个东西:帮助用户大幅减少手机使用时间的软件。
科技公司诱惑用户又限制用户。是没有诚意解决这种自相矛盾?还是无力调和两个分裂的价值主张?也许兼而有之。
对我而言,如何减少芜杂侵扰,整顿精力,收纳心绪?是个徘徊不去的问题。这也许就是2015年秋天我在巴诺书店买近藤麻理惠那本小书的原因。
“一屋不扫,何以扫天下?”
如果麻理惠小姐来中国执业,也许热情的中国客户会把这句话制成锦旗送给她。这句话也是当年初中老师逼我写作文的题目(从小我们就善讲家国天下,长大了却聊些蝇营狗苟)。
年轻的英国经济学家Tim Harford,是麻理惠小姐的粉丝。他撰文称赞近藤麻理惠不但是整理的大师,更是天生的经济学家。还承认他小看了麻理惠这项服务的本质,犯了三个错误:
- 犯了维持现状的偏误(Status quo bias);
- 忘了“收益递减”(Diminishing returns)的道理;
- 没有理解好拥有物品的“机会成本” (Opportunity cost)。
整理物品的事也有这样的大道理吗?是的,可能比我们想象还多。
如果你能看到Netflix上这档节目,请观察一下麻理惠如何施展“整理魔法”:
他们讨论,彼此聆听。客户们会回忆,会提起过去的某件事儿,再听麻理惠小姐讲,会停下来思考,尝试理解他们以前不熟悉的某些想法。再动手 …… 麻理惠施展“整理魔法”的过程不是物理性的,而是心理性的。
过去,我们努力地向客户表演魔法,现在则邀请客户进入。这是事情的关键。
我们不妨反着想一个场景。因为没有专题片拍摄团队跟随,所以你我只能运用想象,麻理惠小姐的服务是这样的:
一个美丽的早晨,纽约布鲁克林的一个中产家庭,男女主人用完了早餐,要开车去曼哈顿上班。女主人微笑着把家里的钥匙交给麻理惠小姐和她的助手们。太阳升起,然后再落下,漫长的一天结束了。在太阳将要降落于哈德逊河西侧的时候,男女主人像约好了似的同时到家。夫妇二人停好车,牵手走进了他们的“新家”。他们欣喜地看到,所有的物品都到了合适的位置,都具备了整齐的姿态。他们轻轻坐下环顾四周,惊喜地发现,条理性让房子变大了,平时的用品整齐又有条理,让人不忍破坏,新的生活似乎开始了…… 而麻理惠小姐呢,早已带着她的助手们在午后的某个时分悄然离去。
请问这样可以吗?
不,这是家政服务。家政服务怎么会让客户欢呼落泪?麻理惠小姐从事的不是高级家政服务。那么,这是什么服务?
所有好生意,都是深刻理解了人们的某种处境。
与此相反,要想把生意弄得平庸甚至于死掉,只要对客户的处境装聋作哑即可,或者不懂装懂也行。因此,凡是不会聆听不懂聊天的人,生意都不怎么样,不管你是理发匠还是售前工程师,牙医或者理财顾问。
理解人们的处境就会有好生意。但这不容易。
以我自己的工作而言,所有专业上的进步,总是发生在对学员处境增进理解之后。我们常说的:“解决方法可以很多,就怕不知道问题是什么”,说的就是这层意思。
“一对一演讲辅导”最具考验,我的任务是要帮助公司高管们理出头绪 —— 关于演讲和汇报的头绪。我邀请高管一起,对信息和想法进行策略性的分析梳理,包括盘点、理解、取舍和安置。这与麻理惠的工作特征完全一致。
像麻理惠小姐客户们的衣物一样,“信息过量”是演讲最常见的问题。可是我从来不觉得“做减法”这种话对学员有什么用。因为它只是个简化的道理,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。不论大场峰会的演讲嘉宾,还是做述职汇报的经理,对他说“做减法”是很业余的做法,那还不如跟他喊“断舍离”。
在工作方法上与麻理惠极为相似,我与高管经理人展开讨论,彼此聆听。他们会回忆,会提起过去的某件事儿,再听我的见解,也会停下来思考,尝试理解他以前不熟悉的某些想法。
这部分工作我们称之为“梳理出故事线”,“整理出一个结构”,或者“Framing”,其实本质上是一样的。而且这个过程是纯心理的。
麻理惠小姐的咨询工作并不是督促客户“扔掉”,我们教练的工作也不是告知客户“做减法”。我们有必要分析这个重点,也顺便理解:麻理惠小姐强调的理念与“断舍离”并不是一回事。
近藤麻理惠小姐的理念是:先让客户挑选出自己“怦然心动”的东西 —— 每个人都喜欢这样的建议,没人会反对。然后,唰!这个建议就会在客户心里锚定了一个极好的价值标线。这条价值标线将所有物品一分为二,标线上面的就是“怦然心动”的东西,而标线下面的,没有赢得关注的,扔掉就没那么困难了。这就避免了“痛下决心断舍离,扔掉东西却痛苦”的情况。麻理惠的方式,重点不在“要舍什么”,而在“你爱什么”。作为人类我们不难理解这点,因为它也发生在你我身上,比如:
“一旦找到了此生真爱,你就非常容易忘掉以前的伴侣。甚至还包括你的妈妈。”
有人说“怦然心动的整理魔法”出自一种逆向思考。我是这样看:“很多事物具有正负二元性,人的决策问题也是(或者能拆解成为)取舍的二元性问题。如果在其一端我们努力却毫无作为,那么就要到对面的另一端去想办法。”
受那位英国经济学家的提醒,我把自己的工作与近藤麻理惠的工作加以对比,找到了共性:
- 我们都在帮助客户解决某种复杂性和冗余性带来的问题;
- 我们都要具备一种抚慰人(Nurturing)的能力;
- 我们没有直接输出成果,而是陪伴客户产出成果;
- 客户的多样性是巨大的挑战,也因此成就我们的经验。
需要留意有个地方不一样。
麻理惠的工作成果是可以看到的,是视觉性的。看着满屋子的凌乱变为井井有条,有谁会无感呢?可是,我的工作要具有可视性要更困难一些。因为要处理的是思路和想法,它没有形态又漂移不定。即使我这边想好了一个清晰的演讲脉络,怎么能保证你听完我的讲述之后,就在头脑具有同样清晰的东西呢?
好在有白板。
白板是我辅导演讲的硬件工具。画或写,勾勒或标注,我慢慢发展出一种的白板表达方法,甚至还为它建立了一点视觉语法规则。
白板表达的好处不仅在于它是视觉的,还有它的实时性。在基于任务的演讲辅导中,高管客户不会等我,在简单的讨论之后,他们需要立刻得到我的反馈和建议。讨论碰撞产生大量想法,在讨论停止的那刻仍在会议室里激荡回旋,可是不会保持太久,这些想法就像是冷风中的热糖浆,我必须尽快把它们抟塑成型。所以你看那些白板都是笔触急促,字体歪扭。不过仔细看,还是层次清楚,脉络分明。
高管客户们稳重而深沉,不会像麻理惠的客户那样雀跃欢呼再拥抱。不过在与我握手告辞之前,他们一定会用手机给白板拍个照。
“在极度浮浅的状态下度过足够多的时间,将永久性降低自己深度工作的能力。”
卡尔·纽波特在《深度工作》里的这句话吓着我了。所以我打算用写文章的方式战胜浮浅。我把这篇文章写得如此之长,跳跃又多重含义,既缺乏文学技巧,也违背当下的阅读习惯。也许除了我自己并没人喜欢看。
但是,在写它的三天时间里,我前所未有地发现,一句简单的话竟有如此多的写法。每读一遍,总能发现语义不对劲的地方,就得改,而且可以一直改,改个没完。即使这样,三天里我心绪安宁,不急不躁,还有点心智澄明的意思。这中间还用半天时间去看了牙医,在麻醉药力消退之后,因为修改这些文字还忘了疼痛。
这篇文章是我送给自己的一份礼物。